也許是農業文明的緣故,中國文化里有一種對季節的敏感。蘇州園林也是如此,盡管風格紛呈、氣象萬千,從季節入手,也可以把它們分出個春夏秋冬。當然,這更多的是依賴于欣賞者的藝術感覺。
說來也巧,蘇州園林,掛在嘴上的就是四大名園,像春夏秋冬一樣,它也是四個單元。
四大名園的順序按朝代排列,宋元明清,依次對應為滄浪亭、獅子林、拙政園和留園。這種排列,由造園年代而定,雖然園林專家有不同的說法,但約定俗成。
宋代的滄浪亭,元代的獅子林,明代的拙政園,清代的留園,從藝術感覺上著手,它們的順序可能就要換一換了。
春
一年之計在于春,從中國私家園林這個方面而言,拙政園的造園規模和造園構想,都可以說是像二十四節氣中的“立春”。春風拂拂,春水漫漫,流連于亭臺樓閣之間,一如流連光景。拙政園雍容華貴、優雅大方,喜歡昆劇的人不去拙政園轉轉,會有許多遺憾。造園和演戲;游園和聽戲,有一種文理上的纏綿,正如“梧竹幽居亭”上的那一副對聯所示:爽借清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
拙政園在風格上與昆劇的魁首《牡丹亭》極為相似。拙政園還有一個神話,就是說曹雪芹的《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是以其為藍本,給書中大小貴賤的人物搭出個舞臺,一場悲歡離合的故事就這樣上演了。
但即使是春的風格的拙政園,還是能感到它秋的氣息,從那些匾額上就能一目了然,匾額往往是一處園景的主題詞:“秫香館”——秫香,就是稻谷飄香的意思。蘇東坡有詩曰“秋來有佳興,秫稻已含露”。《紅樓夢》可以和它對應的是“大觀園”里也有個“稻香村”,命意相同。
“待霜亭”,就更不言而喻了。
因為中國文化對季節的敏感是一種隱形結構,所以拙政園里秋天的故事,有時候也是隱隱約約。“見山樓”,如果不知道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它的出處,也就感受不到爽爽的秋意;“留聽閣”,如果不知道李商隱“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是它的出處,也就感受不到颯颯的秋意……
夏
如果把拙政園認作嫻靜,留園就是幽靜;如果把拙政園認作春容,留園就是夏姿。
從窄門進到長廊,通過一扇扇漏窗往外望去,經幢,楓樹,欄桿,湖石……折回身,踱步到“綠陰水榭”,盛夏就來了。盛夏帶著綠陰就來了。水榭里的窗,是空透的,與長廊上的漏窗形成對比,一個像是清式家具,一個像是明式家具。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二十四詩品》〈沖淡〉)”的“花步小筑”,“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二十四詩品》〈纖秾〉)”的“恰航”,徘徊此處,悟得其妙,也就知道園林的神韻了。
“恰航”樓頭的明瓦,簡約素凈,這一塊地方,甚至比“聞木樨香軒”更具有秋意。木樨就是桂花。
二十年代有一篇著名的美文,叫《烏篷船》,其中寫到了“明瓦”:
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
獨坐“綠陰水榭”,懷想這樣的文字,明瓦都是一樣的,秋天在頭頂高了。
移步換景,以小見大,明瓦的月色彌漫,氤氳著董其昌的法書“飽云”。
飽云,秋天的巧云,多少個童年的日子仰酸頸脖看著它的變幻啊。
留園的精華在于它的水面和水面四周的景觀,繞水一周,等于穿過了一年中的四個季節。從探春的“清風池館”出發,走過“涵碧山房”,這里是欣賞荷花的好地方,所以又稱“荷花廳”。然后訪秋,順著長廊漸次升高——“高甍巨桷,水光日景,動搖而下上,其寬閑深靚,可以答遠響而生清風(《真州東園記》)”——這是歐陽修的句子。在陣陣清風里,沒有坐進“聞木樨香軒”,就聞到桂花的香氣了。如果中秋夜有幸坐在“聞木樨香軒”的話,大概會和白居易一樣,聽得到月宮里桂子輕輕滴落的聲音。
“聞木樨香軒”和“清風池館”遙遙相對,一個春天,一個秋天,時間沙沙而去,歷史沙沙而來,遙遙相對的“聞木樨香軒”和“清風池館”,一部春秋,誰來解讀?
蘇州園林是時間的藝術;蘇州園林是歷史的藝術。
從“聞木樨香軒”往高處望去,是用來賞雪的“可亭”,碰巧遇到銀桂飄落,也是可以以花代雪,也是可以陶庵夢憶:“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秋
滄浪亭沿河一帶的黃石,據說是宋朝造園藝術在蘇州唯一留下的雪泥鴻爪。是耶非耶,并不重要,細細體會,的確大有遺意:隔水相望,樸素坦率一如王禹偁、梅堯臣的詩作;近身相撫,方闊瘦硬恰似歐陽修、黃庭堅的書法。
在午后的陽光里,遠遠看來,黃石的色澤,更使滄浪亭這個古老的園林增添了獨一無二的秋天醇厚如酒的況味。
陳從周談到園林時這樣寫道:
中國園林,予謂有靜觀與動觀,大園以動觀為主,小園以靜觀為主,并相輔而行事,要之景隨人意,動靜適時,且與園之大小有關……
蘇州園林,除了動靜適時相輔相成之外,還有身體和心靈在剎那間領悟到永恒的交流。或者說動靜適時相輔相成,就是為了獲得身體和心靈在剎那間領悟到永恒的交流。正因為有了這一層面,所以蘇州園林就不僅僅只是單純的風景區,它雖然是人工山水,但它的人文精神,使它具有了即使天開也不能達到的某種深度。
蘇州園林中,氣息最為高古的則非滄浪亭莫屬。北宋時的滄浪亭一帶,地勢高闊,草木郁茂,三面環水,仿佛大隱隱于市,雖在城里恍若郊外,慶歷年間,被罷官的詩人、書法家蘇舜欽舉家南遷,一見此地,即以四萬貫錢買下,他的朋友歐陽修聽說了,隨即寄贈了一首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有點調侃。因為李白曾說“清風明月不須一錢買”。
把這兩個人的詩句放在一起就會看到,李白是個倜儻少年,衣食無憂,風流飄逸;而歐陽修已是位頗有世故的中年了,柴米油鹽,相視一笑。中國文化發展到宋代,秋天的況味漸深漸濃。
蘇州的園林,像雜色社會一般,有貧有富。富貴的是拙政園,而窮困的,則是滄浪亭了。我偏愛它后面的小院,塊石鋪地,了無雜草,仿佛平平仄仄的詩詞格律,還沒有被填上賦出字句。
順便說一下滄浪亭的兩個特色:一是蘇州園林都圍墻森森,而滄浪亭以水環園,可謂獨一無二;二是滄浪亭的山水之間是條復廊,唐代的皎然和尚曾說“詩有六至”——至險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麗而自然;至苦而無跡;至近而意遠;至放而不迂——滄浪亭里的這條復廊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冬
獅子林是個石園,在審美上接近冬天硬朗的風聲。傳說園中的每一塊太湖石都具獅子狀,其實獅子林的出處是佛陀說法威儀如獅子吼。它過去是個寺院。
坐在“聽雨樓”頭喝茶,簾卷樹聲——石榴仿佛木鐸,銀杏好像一只只翡翠的鈴鐺……想起昆劇《跪池》,也是獅子吼,只不過是“河東獅吼”,也就想起了這句成語的發明人蘇東坡,也就想起了蘇東坡的一首有關秋天的詩:
荷盡已無擎雨蓋,
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
最是橙黃橘綠時。
春夏秋冬,春天的拙政園、夏天的留園、冬天的獅子林,或多或少都有秋天的色彩,而滄浪亭則是秋天的故事中畫龍點睛的一筆。蘇州園林的風格盡管紛呈,但總體是嫻靜的、幽靜的,寂靜的;是蘊藉的,既不喧嘩,又不騷動。
春夏秋冬,最后說到的好像還是秋天,看來秋天是一個象征,就是說在中國文化里有一種從不缺失的品質,它接近黃金般的秋天——這種品質就是成熟的精神。蘇州園林則是映著它的一滴水,從檐頭漏下,透明的身體被拉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