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價一個建筑和景觀設計作品,在當前的時代語境中變得復雜,并充滿著矛盾。在傳統的景觀和建筑作品所被關注的功能和人本的合理性,美學和文化等概念之外,當代作品的評論還會受到另外兩個重要的因素——生態和可持續觀念的影響,或者說制約。
在很多情況下,生態學觀念會將人類推到“彼岸”,依照巴里·康芒納的生態學法則“自然界懂得的是最好的”, 我們必須承認,生態現狀和人類的奇思妙想在很多時候會產生矛盾和巨大的摩擦力。完美不再拘泥于作品的自我系統,更多的時候需要放置在更大的社會和自然語境中去評價,也即每一件事物都與別的事物相關。
如果從生態學觀念的角度重新評價和辨析歷史中的景觀建筑作品,在大多數人類引以為自豪的杰作中,批評和批判的詞藻會將贊美徹底湮沒。但我們無需反歷史論證,具有現實意義的是對當下的作品和現實問題給予思考與關注。
作為人類一貫的智慧的再現,可持續觀念的出現平衡了滿足需求并能再發展的矛盾,同時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整個世界的思維。人們相信可以重建全世界人類的需要體系,景觀建筑各種不同部分的功能可以按照這些體系來重新定義。一部分景觀和建筑設計師如
俞孔堅,開始遵照新的體系進行設計與實踐,并且將設計賦予了更復雜的心智,他們認識到在超越“客觀”需要的滿足之外,還存在著詩意這一巨大的區域,這種詩意通過景觀設計師所控制的形式而特別被提供給設計師。景觀及建筑設計師扮演著創造形式的角色,他們可以通過藝術創造來直接造福于使用者。
沈陽建筑大學的稻田景觀反映了這樣的一種基于現實,而又被賦予詩意的思考與實踐過程。一方面,它遵循了新的世界思維體系,以其獨有的方式將人工環境和生態系統之間的摩擦力降低到最低限度,并且賦予景觀空間以生產功能,產生了更積極的效用;從另一方面,又運用比例、色彩、空間和形式表達了美和詩意。這一切來源于一次充滿智慧的簡單置換——水稻的置換,但這個簡單置換,卻帶來了一次全新的觀念重建。
對設計創作的重新定義
在“稻田”的設計當中,
俞孔堅運用了接近“無設計”的手法。直線垂直交接形成方形空間,其中種植水稻,作為設計的主導語言。斜線路網將之打破,形成新的參與路線,圍合狀的讀書與休憩空間被少量放置,唯一強化的細節是道路中的嵌草帶,最終被野草占有。
設計的創造性主要體現在空間的主體材料——水稻從農業生產空間到城市空間的置換。空間語言沿襲了現代主義的構圖和形式,并使語言少得不能再減化。這進一步凸顯了主體材料的作用。最終是水稻在控制整個空間,并且空間因為水稻的季節性栽植、生長和收割而被賦予了動態。這同時也意味著對傳統的追求恒久性的設計觀念的一種顛覆。
在傳統的設計中,設計師盡量追求設計成果的恒久性,即便在景觀空間中,也力圖使植物的生長趨于完美,使空間成為一個長久的畫面。而在“稻田”中,設計創造的結果不再是一個固化的物象。空間表現為一種動態的過程,不僅可以生長并且可以自我消解,同時又需要人為的干預,并且這種人為干預成為一種面向自然的優秀行為。
在“稻田”案例中,設計的完成和場所的建成僅僅意味著開始,創作的最終結果不是恒定的,創作意味著需要留有讓人與自然做功的余地。
材料的革命
我們如果將“水稻”作為一種創作主體,從設計中剝離出來,就會發現,在當代及未來很長的一段被能源、資源和生態問題所困擾的時期內,“材料”的獲取、組織和使用將會成為一個設計是否優秀的主導因素。
當代的基于可持續觀念的材料研究將會成為繼“鋼”和“混凝土”之后的又一次材料革命。“鋼”和“混凝土”曾經徹底解放了建筑的結構,也使得現代主義建筑運動得以成功,并加速了從手工業時代到工業時代的轉變。而從后工業時代到可持續時代的過渡,則意味著對材料的新一輪的定義。因為所有的能源、資源和生態問題都因物質和材料而起。
這種新的材料革命強調了充分利用材料的自然特性以及再生概念,并合理利用有限的自然資源。對景觀建筑而言,依據物質材料的再生概念,根據不同材料再生方面的不同物性,還有其加工所消耗的能源數量的不同對其加以選擇和劃分。選擇可再生、可重復種植、重復生產的材料和可以再利用的材料,或者直接從再生、再利用的材料中獲取材料。并且使所有部分都能夠清晰的解讀,而不完全納入其他部分之內。這樣失去功效的材料能夠被簡單地分離、拆除。而不影響其他尚能發揮功效的材料的繼續使用,從而延長整體材料的生命。
稻田案例中的水稻便是這樣的一種再生材料,并且稻田在整個環境中能夠清晰解讀,游離于環境。正是這種游離和可拆解,帶來了積極的生態意義。
美的產生次序與詩意再現
在稻田景觀中,水稻與現代結構秩序的疊加形成了新的完備的美學層次,并且這種美學層次極為純粹。空間的視覺協調處理的恰到好處。它既提供了一種景觀的整體觀,同時又在小尺度上提供了一種認同感。但是美的產生次序卻與傳統的設計過程有著本質的區別。稻田景觀以解決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作為設計核心,從而使設計考慮到景觀建筑及其內外所有事務的全體性責任,并以此作為基礎。這就使美的產生過程發生了變化,美來自于內而不是外。這種美學被基朗與蒂伯雷克稱作“倫理化美學”。
“倫理化美學”顛覆了傳統的設計過程與次序。依據基朗與蒂伯雷克的觀點,這種倫理化的美學第一眼看上去也許很陌生,像很多外來的新事物一樣,一開始會讓人感興趣但并不讓人感到美。通常,美是通過在大量的重復與提煉的過程中,最終獲得事物的熟悉化和舒適化。設計師所探尋的是一組程序和規則,這些規則吸收被認同的美學基準,在類型學上,形式確定的實體,這種實體在社會文麥種傳達著藝術的意義。
而倫理化美學將景觀和建筑內外所有事物的整體責任作為基礎。也就是說,“我們必須深刻的探尋創立了某一事物與物質世界之間的美學聯系的深層內部結構,再利用我們的發現,利用這種美學去賦予事物以形式”。這就導致在很多情況下,倫理化美學很難被解讀,它消融在設計的過程之中。
在很多情況下,基于自然系統的倫理化美學和基于社會系統的傳統的美學基準存在著矛盾,面對著人們的文化需求,設計師存在著兩難境地。
在稻田案例中人們看到了俞孔堅解決這兩種價值系統和美學系統的一種執著的嘗試:一方面相信景觀應被劃為生產過程,另一方面使將景觀定義為服從美學規律的獨立的美學學科。但是在俞孔堅那里,人們不只找到這兩種并置的系統,也看到這兩種并置的語言轉化為一種新語言的過程。俞孔堅使一個嚴謹的現代主義空間結構與傳統農業的鄉土便利性相結合,后者以填充的方式,構成了一個自由而富有變化的景觀空間。俞孔堅運用了大膽的手法,并通過詩意化和置換策略,將原本作為競爭對手的強烈的現代主義語言和鄉土材料結合在一起,并且恰當地營造和表達了詩意。
生產的機器——城市景觀的觀念重建
當然稻田景觀有著它的最終指向,這一指向是城市景觀的觀念重建。
稻田應對可持續的積極舉措在于將城市景觀空間賦予生產功能,并且非常徹底。傳統的城市景觀空間往往是一個高能耗的空間,為了長時間保持景觀空間所謂的美的畫面往往消耗大量的能源,這還不包括一次性的景觀建設帶來的資源消耗。
而將傳統的城市景觀空間賦予生產功能,意味著雙倍的生態效用,即省去了高額的維護費用,同時又有產出,進一步滿足人類的生存與生活需求。這是一種基于現實的景觀實踐,同時也重新定義了景觀建筑的新功能。
這種新的功能意味著景觀不僅僅是一個被動使用的空間,最終成為一個可以產出的機器。這超越了“房屋是居住的機器”的現代主義的功能定義。在未來的設計實踐中,景觀建筑應該成為一個不僅降低能耗,還可以生產能源的機器,特別是對于景觀空間而言,更具備這樣的優勢。而稻田以一個簡單置換和少得不能再少的框架巧妙的創造了這種新的功能。
結語
稻田景觀不再作為一種孤立的事物和局部的現象存在,場所設計與營建的過程不再僅僅考慮場所本身或者其鄰近的事物,不再是傳統的景觀和建筑要與周邊城市空間保持視覺和空間意義上的和諧,而要將景觀和建筑與基礎設施放在一個不斷發展的、宏大的、由所有的人造事物與自然事物組成的系統中去考慮。設計師僅僅依賴于眼睛和設計草圖去進行長時間的思索,我們所謂的文脈也只涉及到了問題的表層,遠遠沒有達到設計師應盡的義務。
“稻田”中的思考和基于現實的意義遠遠超越了作品自身,置換指向觀念的重建。稻田景觀不再是一個作品,而是一個走向新景觀的宣言。
孔祥偉:北京觀筑景觀設計有限公司首席設計師、景觀設計評論家
從教室內看窗外景觀
校園稻田鳥瞰,放羊來維護草地
冬天收割后的稻穗
落日中的稻田便捷道楊樹和談心的學生
稻田中的讀書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