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所有的事物都改變了。那時高速公路穿過西雅圖的湖面來到了一個名叫瑪蒂娜(Madina)的寧靜小村。當時的瑪蒂娜僅擁有一個郵局,一個街角商店,和一片布滿銹跡的小屋,小屋里住著周末來度假的疲倦的城市居民。穿過華盛頓湖(Lake Washington)的高速公路使得人們更容易接近這座小鎮,而小鎮則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城市的“臥室社區”(bedroom community)。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所有的一切又改變了。這一次來到瑪蒂娜的并不是一座橋,而是財富,堆積如山的財富。雖然小鎮的人口在過去的十年中維持不變,而地價卻漲到了九霄云外——自1985年來漲了30倍。在以微軟為首的大量高科技公司的促進下,瑪蒂娜的居民享受到了如同硅谷一般的繁榮(參見"Boomtown.com," Landscape Architecture, 2000年5月刊)。
就像在硅谷一樣,百萬富翁們(首當其沖的是一位億萬富翁)一個接一個地在湖邊有限的空地上建起大宅邸,改變因此而被寫入到瑪蒂娜四周的景觀當中。理查德•海格(美觀景觀建筑協會理事(FASLA))設想到這些數碼革命大亨將很有可能成為像文藝復興時期的洛倫佐斯(Lorenzos) 和柯西莫斯(Cosimos)一般的人物。“這就是美第奇家族(Medicis)在佛羅倫薩時,城中所應有的樣貌,”他滿懷焦慮地說,“眼下,人們總是試著趕超別人。”
盡管當地還有其他的杰出設計事務所,在過去的40年里,理查德•海格主導了西雅圖的景觀設計。就像其他人一樣,海格也在一定程度上參與到建筑業的繁榮景象中。他負責數個瑪蒂娜和華盛頓湖周邊的住宅區設計,其中包括一個正在建設中的價值好幾百萬美金的住宅,所有者是一位微軟的執行長官。(無數建筑起重機在鄰近的區域里顯得格外突出。)但是,海格是一位一向反對傳統觀念和偶像崇拜的人。當同時代的設計師們探索現代主義、極簡主義、還有其他屬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主義”的時候,海格則買了一個苗圃,并開始為美國的西北部引入新的植物。當其他景觀設計師在考慮公司園區和新型社區的時候,海格則忙著將一個原有的油氣加工廠改造成一個向大眾開放的公園。因此一點也不令人吃驚的是,在西雅圖加入到硅谷的隊伍中去,每天倉促地向全國最大的新興都市邁進的時代背景下,海格果斷地否決了湖邊住宅日趨炫麗的(又一說是浮華的)格調,而選擇一種被認為是更敏感/敏銳、更智慧的設計手段。當別人忙著將塑料城堡粘貼在一起的時候,海格則在最傳統的住宅設計基礎上精心地打造著靜謐的典范。這就是本文所要介紹的莎莫維爾別墅(Sommerville Residence)。
當文頓和米米•莎莫維爾夫婦想要在湖邊建造一個更大的家的時候,他們做了其他有錢人在瑪蒂娜所做的。他們買了最后一批避暑木屋中的一個,緊接著他們把木屋拆了。留下的開闊空地則被用來建造一座大得多的現代住宅。幸運的是,在和當地建筑師羅伯特•斯茂(Robert Small)合作的過程中,莎莫維爾夫婦有機會順應場地來設計他們的家。這使得場地周邊的高大樹木得以留存,從而保留了因為鄰里密度高速增加而日趨稀少的包圍感和私密性。這個想法一經確定,莎莫維爾夫婦便打電話給理查德•海格。
圖 1 莎莫維爾別墅平面圖
海格的設計始于街邊一條自極陡坡道蜿蜒而下的私人汽車道。車道的正下方坐落著斯茂所設計的別墅,整齊地嵌在山坡里。狹窄的“之”字型路在浪漫莊園所特有的“隱藏與顯露”經典序列的基礎上創造出許多變化。首先它允許屋頂輪廓線映入眼簾,接著曲折的道路將視線帶離,最后視線被拉回來,而整個別墅則呈現在眼前。為了防止車輛翻滾下山坡而跌落在屋頂上,海格設計了兩個在邊緣使用齒輪狀深紫色磚的車轍路。這兩個安置在紅磚鋪裝中的車轍面在外型上很有效地強調了車道彎路戲劇般的轉折。在山坡底部,車道聯通開敞的停車坪處,路面不對稱地分開。這表示我們已經離開了頭頂上方的世界,進入到了這個在坡下方30英尺的別墅領地。
圖 2 車轍路面細節
圖 3 路面鋪裝細節
別墅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寬闊、開敞、沒有樹木遮擋的湖邊地帶為其提供了由湖面延展開來的風景。然而,站在與別墅相反的位置所看到的景色則為一面開闊、另一面私密。換句話說,別墅的一面能被看到,而另一面被藏了起來。正因為如此,別墅的景觀需要起到這兩個對立面的過渡作用,包裹一面而又展現另一面,在不犧牲任何一方特質的情況下將兩方面因素相結合。為此,海格提出了以“融合”為主題的設計思想,將不同空間混合協調在一起。雖然不同空間還是可辨識的,但是它們不會將整個景觀切分成不同的隔間。這樣一來,莎莫維爾別墅的景觀被體現在一個統一的整體之中。在一更大尺度的概念層面上,海格的“融合”還引導他審視別墅與湖、瑪蒂娜與周邊地區的相互關系。
圖 4 別墅車庫
圖 5 道路及植被
在別墅的停車坪,海格致力于恰當區分車道和別墅范圍的空間。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地形變換或者植物屏障是無法被應用的。因此海格采用了彩色鋪裝,他用紅磚鋪砌車道,用紫磚修筑別墅周圍的區域——包括一個向著湖水蜿蜒而去的平緩平臺。二者之間的邊界也被“融合”在一起:或是用紅紫磚相間的不規則碎片,或是按照半隨機形式協調在一起(我不是很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能理解錯掉了……)。這樣一來,這兩個空間以鋪磚而統一,以顏色而有所區分。這種區分被光線進一步加以強調。別墅的入口是建筑的一個封閉式開口,被塑造在場地的兩個巨石之一的附近(名為“不穩定的”,因為這兩塊巨石在上一紀冰川消退時被偶然留下)。理查德•海格用一層薄的喜陰植物,包括唐棣、山茱萸和木賊(一種非當地植物包含在建筑界限內)來設計建造這個灰色區域。這些植物實際上長有淺綠色的葉子,不僅照亮了空間也維持了與光禿禿的車道之間的對比。前者被深色的陰影覆蓋,而后者則被陽光照射得溫暖而舒適。
1962年,海格在華盛頓州的阿林頓買了20英畝土地,創建了他的私人苗圃。美國西北部缺乏多樣性的植物,而對比起那些深受他喜愛的,在他的故鄉美國肯塔奇州路易斯維爾以及在他度過哈佛學生時代的馬賽諸塞州的本土植物,他被觸動了(這里可能和原文有所出入,不過自然一些,更中文一點)。受到阿諾德植物園的啟示,海格想要介紹一批耐寒的、非侵害的樹種,這些樹種既需要在西北的氣候中茁壯成長,而又不會像野葛一般蔓延。現如今,他還在運營著他的苗圃,并且將很多成熟的庫存運用到了他的設計中。在莎莫維爾別墅,海格使用了一系列細長的落葉植物——比如蠟楊梅、唐棣以及連香木——種在別墅的墻邊。雖然這些植物被栽植得像地基植物——換言之增強了房子的邊界,但是這些植物已經長到6至9英尺高,在人的視線水平上變成了一層綠色植物組織,就如同一層幕簾隔開房子、草坪和湖水。在某種程度上來講這些植物是雜亂的,隱藏了房子;而在更大的程度上,他們又是很薄的,將內外連接。一條深紫色的磚包裹了房子的四周,引領參觀者到草坪和湖邊。路的邊界消散到草里,正如同車道兩種不同顏色磚的交錯,也可以說是整個“融合”設計理念的又一額外好處——景觀被有序地理解。當我們向別墅的正門(面朝湖面)走去,有一種設計元素在我們的視野中展現開來又延伸而去的感覺。這并不是混沌的,設計思想是如同音樂的韻律一般延續的。
圖 6 樺樹成蔭
兩種等同的力量統一了別墅與湖濱之間的主要景觀空間。首先是風景,配合占了景觀一半的大面積草坪,這種寬闊的綠色與水天相映的廣邈藍色相互協調,使人的視線落在廣闊的尺度和景象的反差之中。而次要元素,據海格回憶,是一棵外形凄慘, 他的客戶和建筑師都希望去除的老樺樹。“給我兩周時間,我會讓我的兒子挖掘出這樺樹原本的美。”海格說,“現在,已經很難想象如果沒了白樺樹,這里會是什么樣。”今天,這棵幸存下來的樺樹標識了整個景觀的南半部,綠樹成蔭形成了與明亮草坪湖水的對比。
圖 7 別墅正門
圖 8 院椅及沼澤庭院
樺樹下面放著另一塊大石。海格以這塊華麗的石頭標本作為靈感,著手創造一個樹蔭下的假山庭院,雖然被陰影包圍,但卻進一步與草坪和湖水形成互補。海格使用了當地一個名為馬倫納科斯(Marenakos)石料加工場的冰川散石,以及位于卡斯克山脈的威克遜(Wilkeson)采石場的一些剩余大理石。他還聘請了技巧嫻熟的雕刻師查爾斯•格里寧(Charles Greening)來調整石頭的整體效果——或明、或暗、或部分被切,各具形態。在石堆的底面,幾乎與湖面持平的位置,有一個長滿蘆葦和鱗莖的池塘。池塘的邊緣被青苔覆蓋。整個空間位于場地的南端,由一條從屋外平臺延伸而出的紫磚路相承接。這里的設計理念是在兩種空間之間創造一個清晰的界限:一個是青翠隨意的庭院,另一個則是被精心修剪的草坪。這便是海格創造出的截然不同。然而海格的平面圖則被草坪靠近池塘的地方所烘托。這是一塊處于最低處蓄著水的地方。由于其有的濕地的特質,海格將這塊區域變成了一個沼澤庭院。
圖 9 大石及池塘
圖 10 池塘
海格將沼澤庭院和池塘看作是“太平洋西北景觀的精華”。這當中包含了多種當地的原生植物和移栽植物,像漿果類的平滑唐棣、野草莓和商業化的藍莓;多種類的山茱萸灌木、樹木、甚至山茱萸的地被植物;還有多枝的莢蓮屬植物、落葉冬青、以及爬在巖石上的地被植物,如女貞和瑞香。雖然種類豐富并包含有多種開花物種,植物配置的目的還是要突出池塘多石且反光的質樸特質。有別于如同在畫布上抹油彩般地在結構上堆砌植物,海格利用植物來顯現結構和形態。
在臨近別墅的地方,草坪被以紫磚砌成的平臺替代。建筑物的兩個向外的角落被用作內外空間的過度,并被處理為室外居室。其中的一處做落在假山的石頭上并被覆以成熟的白樺樹蔭,這里是用餐的地方。另一處被海格設計成嵌在地上的由一整塊花崗巖鑿成的溫泉浴池。這塊花崗巖是在久采石場取得的,當初使之裂開的鑿空清晰可見——海格說他就喜歡這樣的石頭。當其被用來放在池塘四周做水平表面時,它不規則的形狀使得水能夠被聚集,便于青苔的生長,有時植物的根也可以在此固定。當被垂直用在溫泉浴池時,目光明銳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這石頭的滄桑。這里的設計理念便是讓設計作品的特質自我成長,而不是把一切都做得過于完美。在對別墅的最近一次參觀中,管理人特別招待了設計師并表達了她的滿意之情。“這個設計真漂亮,不是么?”她問。海格微微點頭回答到,“是啊。看起來不錯。但對我來講修剪得有點過了。也罷。”
圖 11 庭院及草坪
圖 12 草坪與石磚相融合
圖 13 通向水濱的小徑
圖 14 跌水
別墅唯一的不足之處在于當太多人聚集在湖邊時的噪聲。特別是周末私人船只(比如摩托艇)不斷的轟鳴聲,攪擾著人們。尤其是考慮到如同莎莫維爾一家的大多數人在湖邊建房是為了避開類似的煩惱。海格相信他為這種不幸提供了一種補救,那就是在這里的景觀中建造出自然的系統。以池塘為例,那里吸引了多種野生物,比如不斷嘎嘎叫的鴨、鵝,這些緩解了湖面的人為噪聲。
但問題不是一兩只野鴨就能解決的。事實上,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大群的富人被瑪蒂娜祥和、靜謐的環境吸引而來時,這里的幽美環境被快速得侵蝕。華盛頓湖邊的居民為此心中不快。“這里曾經很安靜。20年前湖邊上就沒有什么房子。”一位居民講,“但現在我周六都沒法走近水邊了。”遺憾的是,即便是莎莫維爾夫婦也很少在此度周末了,他們選擇去北面數百英里遠的圣皇島上的小屋。
海格說他在做住宅設計時全面掌握著設計。他傾聽客戶的需求,但最后他會要求客戶信任他所做的是正確的。但并不是說他不妥協。莎莫維爾夫婦想要一個能作為高爾夫球果嶺的大草坪。雖然海格在設計圖上把它標示了出來,但是他卻沒有實施,部分原因是因為那片低洼的區域變成了沼澤庭院。
圖 15 水景
圖 15 水景
但是,設計師的手筆體現在整個景觀當中。這個設計注重引導,而不是施令;海格抓住機會大膽創造出令人愉悅的設計,沒有半點猶豫或諂媚。一個小的例子便是停車坪上的矮墻,海格使用了混凝土箱格,一種明顯的工業材料。但是他知道這種材料允許麥門冬草穿越并成長為清翠閃亮的地被。這種垛式的網格實際上變成了草精細的結構性底部。這個想法雖然起到作用,但是卻有可能在圖紙上讓人感到疑惑,因為很像當地的用地分區圖。所以海格簡單的直接實行了他的想法:“我們沒有請求許可,我們請求諒解。”
別人可能會認為這聽起來像是一個滿腦子只有自己的人在為自己辯護——但這不適用于海格。豐富的經驗告訴他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并且還有一個思想開放而且喜歡優秀設計的客戶。海格就是這樣變成了一位罕見的設計師,尤其在西雅圖地區以及那個擁有“硅谷”之稱的新興城市。當他四周的人們在致力于為自己的“偉大”而建造高樓大廈的時候,海格則固守著自己40多年來的設計準則。如此,他找到了自己靜謐而長久、不同于他人的偉大。
原文發表于美國《Landscape Architecture》2000年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