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他老人家在1968年的一句話,開始了一場千萬人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我與無數(shù)十七八歲的老三屆也就無可選擇地成了插隊知青。那是我們生命中的一段煎熬和歷練,是我們?nèi)松鸩矫鎸简灥牡谝淮嗡ご颉kx開父母、離開城市,插隊的歲月,我們與很多農(nóng)民結(jié)緣。今天偶與友人談起往事,翻看我?guī)啄昵皩懙募o(jì)念下鄉(xiāng)四十周年的文章《給毛主席三鞠躬》,呼啦啦想起插隊的后山根和四叔一家,不能自已。幾十年的思緒泉水般涌來,迫使我寫下知青歲月里我和他們的故事,以求尋找靈魂的歸宿。
一
四叔叫吳恒仁,兄弟六人都住在后山根村,想必是老輩闖關(guān)東定居在那深山更深處的傳人。四叔四嬸育有兩女一子,在我插隊的1968年,我18歲,他們的大女兒吳秀花17歲,二女12歲,小兒子5歲。四叔的丈人家姓姜,我們知青隨孩子叫姥爺姥姥,他們前后院住著干打壘的土房,草苫的房頂,東西廂房,大鍋做飯,火炕取暖。院子里是劈柴和雞鴨,種著青菜,陽光照過來暖洋洋的,典型的東北農(nóng)家。
四叔四嬸年近四十,農(nóng)村人顯老,但很友善慈祥,面容體態(tài)特別像電視劇闖關(guān)東那兩口子。四叔為人豪爽仗義,嗓音洪亮,在屯子里很有擔(dān)當(dāng),很有威信。四嬸方臉大眼,和氣愛笑,待我們知青極好,見我們十七八歲的城里孩子下了鄉(xiāng),處處照應(yīng)關(guān)心。每當(dāng)看見我們知青下了工,在屯子里閑逛,就喊我們進院子,摘架上的黃瓜西紅柿給我們吃。離開以后幾十年了,在全世界再也沒有吃過那樣清爽甘甜的頂花帶刺的黃瓜,掰開起沙的柿子。趕上他家吃飯,不管自家夠不夠,四嬸也要給我們盛上一些,農(nóng)家新糧食,青菜沾雞蛋醬,那個香啊!
二
吳家兄弟六個都是種莊稼的好把式,村里無人能比。最能干的是老五,總說家里太窮,渾身的力氣沒地方用,讓我們知青給他在城里找個扛包出大力的活,掙錢就行,不怕累。老五兩口三十出頭,人高馬大的,連生了五六個孩子,最大的不到十歲,幾乎一年一個,分不出大小男女。早上下田前吃飯不用碗筷,直接用飯盆給娃們填鴨式地挨個用手往嘴里塞。喂完關(guān)上門就走,任憑娃們哭睡拉撒。晌午回來撿起滾到地下哭夠了睡著了的孩子,擦一把屎抹一把尿,再喂吃喝,喂飽了再下田。豬一樣的孩子豬一樣的壯。
東北鄉(xiāng)下的土炕上都有一個煙笸籮,大家圍著說話,卷煙抽。知青不抽,只覺得嗆得慌,大人孩子的一屋子,很是熱鬧。四嬸很愿意問我們在城里的家境,她17歲的姑娘秀花已經(jīng)出落成人,常常躲在門外聽我們說話。姜姥姥家的大兒子叫姜春華,只比我們大一兩歲,都是孩子呢,他卻已經(jīng)成了親。姜春華是農(nóng)村難得一見的好小伙,會說會笑會玩兒會干活,我們是極好的朋友。我下鄉(xiāng)臨走時爸爸把他的手表給我戴上了,瑞士產(chǎn)羅馬牌帶日歷的那種,那年月在北大荒戴瑞士表比現(xiàn)在大款帶個幾十萬的名牌還扎眼。姜春華看見我戴手表,新奇的不得了,眼珠子離不開,磨蹭讓我借給他,說好戴七天。那七天比他娶媳婦還高興,舍不得還,還是姜姥姥罵著才遞給我。
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清瘦青年,四叔家的鄰居,是個地主的兒子,好像專科沒讀完趕上文革跑回來的,我們又不好問。他成分不好又說不上媳婦,我們得保持距離,從來不去地主家,只是從門前過看著院子里很整潔。他讀過一些我們知青沒讀過的書,干活的姿勢又特別帥,我們也就劃不清界限了。拔草鏟地時,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上聽他講《西廂記》,張生與崔鶯鶯,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聽他講巴金的《家》、《春》、《秋》激流三部曲,覺新、覺民、覺慧。文革時期講這些就是放毒了,但他放的毒我都牢記在心,每句話我都恨不得吞到肚子里去,就像高爾基在上社會大學(xué)。老人家讓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實際上地主階級也在教育我們。
三
我們插隊的地方是大山溝里,幾近原始,到處的野生蘑菇、木耳、榛子。夏天轉(zhuǎn)過一個山梁,會有一眼望不到邊的野生黃花菜,可比美術(shù)館的油畫美多了。山里是無盡的紅松和白樺林,挺拔茂密,巧手的村民用樺樹皮編織出各種器物,藝術(shù)品一般。沒有廣播沒有報紙沒有電燈電話,鮮有世外消息傳來,我自己裝的636型單管半導(dǎo)體是我唯一聯(lián)系世界的寶貝。山村民風(fēng)古樸,家家院子都不上鎖,人走了,用根繩子一套。下田干活,北大荒的地壟長得沒有盡頭。晚上收工,犁杖鋤頭就仍在地頭,明個兒接著干,沒有外人會光顧。
村前有一條石子路,往回走二百多里有火車站可以回家,往前走是什么地方,我們都不知道。村里人說這是戰(zhàn)備公路,山里有軍隊,我們從來沒見過。有一天我們下工沿路往回走,草叢中突然驚起一只鵪鶉,慌亂一飛撞到樹枝上,我們撲上去捉住,歡天喜地回到知青點,一只小鵪鶉燉了一鍋湯,十八個知青喝湯都說沒味兒。
農(nóng)村人土生土長,皮糙肉厚,蚊蟲就專咬城里來的白嫩知青。白天蚊子不算厲害,小咬厲害。比小咬更厲害的是瞎蠓,就是牛虻,沖上來就叮,打都來不及,牛皮都能叮透,當(dāng)時鉆心地疼,馬上紅腫起包。晚上臭蟲不算厲害,跳蚤厲害。土炕土地陰涼潮濕,到處都生那東西,天黑了咬腳咬腿,到夜里身上亂竄。一片片的腫包一片片地撓,撓破了就生黃水泡再結(jié)痂,再咬再撓,苦不堪言,女同學(xué)為此直哭。
河里的山水很冷,魚又大又傻,下水去摸,直往腿上撞。地里有蛇,二尺多長有毒的蝮蛇,鏟地拔草每天都能遇上,要特別小心。我見過被毒蛇咬過腳的村民,順著腿往上腫,又粗又黑。山上有野豬,入秋成群下山禍害苞米,晚上隊里派人看守莊稼敲盆敲鐵的。
還有狼和熊瞎子,我就遇到過兩次狼。從公社回來太陽要下山了,我一個人轉(zhuǎn)過山彎,十步之內(nèi)一只大灰狼迎面蹲在路中間不讓我過去。看到只有一只狼我也不知道害怕,僵持了一陣我猛然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我沒有主動招惹它,狼也沒趣,轉(zhuǎn)身落荒而去。我十幾里地一路奔跑一身大汗,石頭也沒扔。還有一次四嬸帶我們?nèi)ゲ赡⒐剑旰蟮纳搅譀]出太陽,幾個人一轉(zhuǎn)身就分開了,辨不出方向,孤零零我自己。于是我就喊,人沒喊到狼卻來了。只聽一陣亂響,我一抬頭兩米之間齊腰深的草叢中露出一只大狼的脊背,兩眼兇兇看著我,近得我伸手能摸著它的頭。這場遭遇太突然了,又不知道它還有沒有同伙。我手里沒有防身家伙,只能用撿蘑菇的柳條筐擋在中間慢慢后退,又怕絆倒。再一看,狼忽地沒了,不知去了哪里,正如它悄悄地來。我也再無心采蘑菇和找伙伴,如狼似狽往山下跑,回到青年點呆呆地坐著不動。過了好久他們回來,四嬸說沒看見你就回來了,你的蘑菇呢?
四
城里的孩子初次干農(nóng)活,又苦又累,饑寒交迫,度日如年,就不用說了。到山上砍樹杈拖下來裝上牛車?yán)貋懋?dāng)柴燒,褲子就刮開了個口子。下工回來晚上把褲兜撕下來當(dāng)補丁,找來針線油燈底下第一次做針線活。一邊縫,補丁一邊轉(zhuǎn),就是縫不正,縫了三遍拆了三遍。夜深人靜精疲力盡了只好把補丁重新鋪好,用鋼筆把補丁和褲子畫上密密的坐標(biāo),再按著坐標(biāo)一針一針地用線頑強地連上,終于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個作品。巴掌大的補丁用了我三個多小時,油燈下頭昏眼花了。第二天四嬸看見了,還是為我重新縫補了一遍。那是我人生唯一的一次縫補丁,痛苦的記憶使我終生不操此業(yè)。后來電影電視上看到知青破衣爛衫叫花子一般,就覺得導(dǎo)演很有生活。
生了一場很重的病,發(fā)燒出汗不能下地,又不懂得吃藥就硬扛著。四叔到了青年點把我背回家,四嬸在炕頭上為我鋪好蓋好盡心護理,小米粥小咸菜煮雞蛋,四叔又跑幾十里為我買藥。那一場病下來我?guī)缀醭闪怂氖寮业暮⒆樱褜ξ艺f我們給你安個家吧,有個大仙兒叫狗蹦子的來偷偷看過你,說你今年動婚了,與秀花特別合。我記得當(dāng)時我沒說話,后來我離開后山根轉(zhuǎn)往另一個村子時,四嬸不舍地拉著我的手說這幫學(xué)生里就你心大,我們都喜歡你,我們知道這里裝不下你。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當(dāng)年我如果做了吳家女婿,后來會如何。人生沒有彩排,也就沒有如果,但我確信吳家是真心待我。
五
那年月知青在農(nóng)村結(jié)婚的很多,我們青年點就有幾起。斷糧的日子里饑寒交迫,有個姓李的女同學(xué)熬不住了,第一天說媒第二天登記第三天就用一個破牛車?yán)吡恕N覀兡猩窃诘谌煸缟下牭脚蕹梢粓F時才知道的。八個男孩不懂事,一邊罵十個女孩哭喪,一邊用劈柴扔她們關(guān)著的門。開始我們還將信將疑,扔下哭聲就去上工了。晌午歇氣回來喝水,說是她已經(jīng)被翻山溝村的一個大十幾歲的窮光棍用破牛車在寒風(fēng)中拉走了。女生們已經(jīng)不哭了,男生們卻都說不出話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風(fēng)蕭蕭兮山水寒,姑娘十八不回還!盡管我們還不懂得人生,還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這意味著什么,但是命運,命運就是這樣無情地橫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天真爛漫充滿革命豪情的年輕的心一下子縮緊,鉛一樣冰冷沉重。過幾個月我們?nèi)タ此€給她帶了毛巾牙膏。她家男人又黑又瘦,窮的沒有桌子和碗筷,土炕上破炕席破棉被黑糊糊的,小土屋比個窩棚大,大冷的天,竟然沒有門,就用破麻袋片兒掛著遮風(fēng)擋雪。幾年以后我從北京上大學(xué)放假回家,街上一個看上去大我二十歲灰頭土臉的女人喊住我,前大襟全是油漬,居然不容我關(guān)切幾句,只是絮絮叨叨的說“我那三個孩子呀”。我一下子想到我們初中同學(xué)時她是那樣的白凈文弱,上勞動課時穿花裙子白運動鞋,不肯踩泥濺水的被老師呵斥。她就坐在我前排,上課舉手也是怯生生的,白胖的小手凈是小肉坑兒。看到二十三歲的她蒼老疲憊,我忍不住背過身去一陣心酸。她的名字我不忍提及,很多細節(jié)也不忍詳訴,這么多年了,我還能祝福她什么呢。
六
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那不是最苦的農(nóng)活。待到伏天割麥子的時候,那才是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連下了十一天的雨,三伏天的太陽又出來暴曬,山地和麥田潮濕悶熱,我們天亮四點早起去七八里地開外割麥子,走到地頭已經(jīng)累了。知青與農(nóng)民的明顯區(qū)別是軍用水壺,那時一天到晚的在地頭上守著一條望不到頭的麥垅就埋頭追趕。一個時辰一個來回,人已是汗透衣衫疲憊不堪,還是拉下了一大段。秀花竟然一聲不吭不顧社員們的哄笑從對面割過來接我,匯合的時候聽到了她對我說的唯一的話“看你這點兒活干的”。長時間地貓腰,熬到了頭,腰椎卻已僵硬,半天直不起來,小老頭兒一般。紅著臉回到地頭上,迫不及待地舉起軍用水壺,實在渴壞了,只喝兩口啊。對著壺嘴一喝上就拿不下來了,那是一天的水呀,還有十個鐘頭吶,那是一公斤的水呀,省著點兒吧。但是不行,生命的本能根本沒有了理智,離不開壺嘴,一氣喝光,一滴不剩!汗下來了,還是渴!那后來呢,再渴了怎么辦,還有一整天怎么辦?不是下過十一天的雨嗎,不是田鼠洞口有積水嗎,扔下鐮刀,不顧積水泡濕了渾身衣褲,趴在洞口水坑邊上,喊旁邊的人不要踩草皮把黑水?dāng)D出來,眼睜睜看著渾水中的浮游雜物和蠕動的小蟲,管它呢,飲鴆也要止渴!
七
北大荒大山里的冬天是零下四十多度的,對于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文字是描述不出來的。知青點的房子是匆匆趕建的,到處漏風(fēng),躺在炕上透過窗框上的大縫子能看到星星。房子潮,燒火炕取暖,黑洞洞的柴煙不走煙囪都從炕縫子冒出來,嗆得人都跑到外面凍著。于是就不燒火炕,這就意味著我們要在冰天雪地的嚴(yán)寒中靠自身的熱量活下來。炕上鋪上草,再鋪上羊皮和棉褥子,穿著秋衣秋褲,蓋上被子棉襖棉褲和皮大衣等一切東西,戴上大毛的帽子,看著窗縫里飄進來的雪花,聽著怒吼的北風(fēng),在漆黑的寒夜里戰(zhàn)栗不止,牙齒也止不住抖得咯咯作響。天亮了,憋醒了,居然沒有凍死,只是緊緊地蜷縮了一夜,肌肉都僵硬了,好半天伸不開胳膊腿。牙膏早就凍硬了,臉也不洗。水缸凍冰漲裂了,酸菜咸菜白菜土豆都凍成了坨子,就用雪水做飯。濕柴火點不著火,黑煙從灶坑倒灌出來。高粱米煮不熟,急著就盛出來了,穿著棉大衣戴著狗皮帽大手套捧著大腕吃,熱騰騰的高粱米飯嚼不動,沒等吃完半碗呢,底下的飯居然凍出了冰碴!
于是大家紛紛逃離深山老林,回城里避難。還剩下我們四個死硬份子堅持要戰(zhàn)天斗地與貧下中農(nóng)一起過革命化的春節(jié),發(fā)誓凍死餓死也不回城。豪言壯語堅持了沒有幾天,就被北大荒的漫天大雪陰風(fēng)怒號給無情地淹沒了。那時沒聽說過馬斯洛,但他的需求理論放在中國也皆準(zhǔn),那就是饑餓寒冷下,求生是第一要務(wù)。四個革命派在屯子里像流浪狗一樣頂著寒風(fēng)出去找食,看見有冒煙的農(nóng)家就進去可憐巴巴地說,“奶奶、大娘,給點吃的吧。”我們跟那些要飯的盲流一樣的口氣,跟認(rèn)識的村里人家要飯也是要飯,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我,自從有了那幾天的要飯經(jīng)歷,一輩子都善待丐幫,這是后話。一個人要飯容易,四個餓狼結(jié)伙團購還沒有錢,誰家也受不了。于是村民們家家掛起了免戰(zhàn)牌,都像躲瘟疫一樣避而遠之。終于到了要與革命陣地共存亡的時刻了,悲壯變成了沮喪,沮喪又變成了絕望,要飯的快要凍死餓死了。風(fēng)雪之中四叔四嬸推門進來了,牽著幾個叫花子回了家門,先上火炕搓手捂腳暖身子,然后端上了熱飯熱湯。一餐不能頂百飽,從長計議。四叔說,“青年點是不能住了,隊上又不管,我們家小住不下你們,你們四個就住姜姥家東屋北炕吧,熬幾天再說。”于是我們歡天喜地去了姜姥家,又有住在西屋的姜春華小兩口,從此無憂無慮。少不更事的四個男孩兒是無憂無慮了,四叔和姜姥兩家從此進入了嚴(yán)酷的求生階段。那年月的農(nóng)村沒有富裕殷實之家,都是過著糠菜半年糧的苦日子,冬春之際,青黃不接,我們四個人埋頭一吃就是三個多月!四叔和姜姥兩家是越來越拿不出東西喂我們了,孩子的哭聲多了,餅子端不上來了,粥是越來越稀了,就連老人和孩子也不上飯桌了,也不知道他們在吃什么,我們這些城里的孩子怎么狗屎不如狗屁不懂啊!吳家咬緊牙關(guān)背著我們到處討要和借錢,但兩家老少十一口人硬是不說,絕無送客的微言和暗示,這就是吳家老四的性格!
那是什么樣的堅韌人性和善良心地啊,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竟能在大山里孕育出這樣的農(nóng)民!幾十年后我曾以自己在農(nóng)村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長自譽,自己就是個農(nóng)民,其實我完全沒有資格高攀!就是在豐衣足食的今天,我也沒有勇氣收留四個嗷嗷待哺的餓狼。我不能想象當(dāng)年四叔四嬸冒著風(fēng)雪把我們引回家中是懷著何等地悲壯與決心!行文至此,那土炕,那炊煙,環(huán)繞著我,觸手可及,往事歷歷在目,內(nèi)心隱隱作痛,只能任憑愧疚的淚水流淌。
俱往矣,我的北大荒知青歲月!
四十年后,我在北京市政府開會后回到我在中關(guān)村管委會的辦公室,桌上一個黃紙片上寫著:“夏主任,有個東北人打電話說他是吳恒仁的兒子,要你的電話我沒給他,他留了手機號。”一個炸雷把我擊倒在座椅上,讓我的靈魂穿越四十年的時空尋尋覓覓無處安歇!很快,帶著北大荒的樸實和憨厚,四十多歲的吳德忠從山里來到了北京。他說我離開的時候他六歲,記得我的。他說我后來上大學(xué)和出國他都知道,寄回去的信和照片也都看過收著吶。他說姥姥姥爺早已過世,四叔四嬸也都走了多年。他說父親臨終時囑咐他以后想辦法找找夏大哥吧,可是你不是上外國念書去了嗎。他說前些天在電視上看見你說話,就通過114一路打聽過來了。我說,還有呢,你姐秀花怎么樣。他沉默,不肯說,始終不肯說。不說也罷了,我現(xiàn)在能問起她也算我有良心,我在那兒的日子里就沒有跟十七歲的秀花說過一句話。
北大荒啊,那山那水那屯子,那草那樹那農(nóng)民。現(xiàn)在把這些事講給年輕人是沒有人愿意聽的,就像他們不愿重復(fù)我們的人生,只在地鐵車廂里關(guān)注他們的Pad。但是那些文革時期發(fā)生在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盟阿榮旗霍爾奇人民公社東山根大隊后山根小隊的事,經(jīng)過四十多年的沉淀,精華愈加清晰,品格愈加閃亮。北大荒的紅高粱就像山東高密的紅高粱一樣在大田里搖拽,令人永生難忘。四叔四嬸在天上看著我們呢,這些文字能用來祭奠他們嗎?寫下來了,無處示人,就留給自己,為了忘卻的紀(jì)念吧。
仰望蒼天,捫心自問,大恩真的不謝嗎?一輩子我們連個謝字都沒說過,能用不懂和無知去推諉嗎?這世上可曾有人敢于標(biāo)榜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了嗎?這世上可曾有人真正地報答過三春之暉和大恩大德嗎?都說人與動物本是同類,本質(zhì)的區(qū)別是動物不懂得孝順和報答,是嗎?!
(夏穎奇,2012年11月8日于北京中關(guān)村雙榆樹,這一天美國的奧巴馬剛剛競選連任,中國的十八大就召開了。)
注:當(dāng)年如何到達插隊的青年點:1,海拉爾市坐火車十幾個小時到扎蘭屯站,下車住一夜。2,第二天坐敞篷卡車從扎蘭屯到阿榮旗那基屯鎮(zhèn),再下車住一夜。3,第三天早起坐馬車或牛車晌午到公社所在地霍爾奇鎮(zhèn)。4,下了馬車背著行李卷沿山路徒步28里路,到東山根大隊后山根小隊。嗚呼,十七八歲,沒有人知道我們在哪兒!
附:夏穎奇其人
夏穎奇,1949年出生,男,中共黨員,博士研究生,現(xiàn)任北京中關(guān)村論壇協(xié)會秘書長。曾任中關(guān)村管委會副主任、黨組成員,分管人才資源處、國際交流合作處。
1972-1975 北京理工大學(xué)機械工程系學(xué)習(xí),學(xué)士學(xué)位
1976-1980 北京理工大學(xué)動力機械實驗室工程師
1981-1987 加拿大渥太華大學(xué)機械工程系學(xué)習(xí),博士學(xué)位
1987-1990 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美利堅合眾國大使館一等秘書
1991-1994 中華人民共和國財政部世界銀行司處長
1995-1999 中國投資擔(dān)保公司國際部總經(jīng)理、總裁助理
1999-2010 北京市人民政府中關(guān)村科技園區(qū)管委會副主任
2010-現(xiàn)在 北京中關(guān)村專家聯(lián)誼會理事長